Alice in wonderland

在歐洲十一年的生活經驗裡我竟然是兩週前才開始想，或說意識著，自己到底有沒有被歧視這個問題。

我們辦公室一千人裡黃面孔非常少，剛來愛爾蘭時還會研究猜測有沒有其他中國/台灣人，後來發現會說中文的除了我就是清潔人員，就沒再特別注意了，有認識過兩位馬來西亞人，其中一個是因為兒子和小米曾是托兒所同學，但她倆都不說中文。兩週前在公司和一位輾轉認識另一位台灣太太的同事＂相認＂，她是在印度生長的第三代中國人，約了下午喝咖啡聊天，透過她認識了幾個月前新進一位中國來的女孩，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在辦公室和同事用中文對話。

那位中國女孩的先生是愛爾蘭人，他在中國生活過十年，兩三年前到愛爾蘭她念完碩士後就繼續留下來了，她說現在工作真的不好找，聊著聊著我忘了誰先提到：愛爾蘭對中國人還是有歧視的，然後另一個人接著點頭附和。

我很驚訝：＂我在愛爾蘭快六年了，從來沒感覺到被歧視？＂

＂有的。＂她倆一致表示。

華裔印度同事也在愛爾蘭五六年了，中國同事待的時間比較短但嫁給愛爾蘭人也生了小孩，我在想他們怎麼會被歧視呢？
 
＂是不是因為文化差異？＂我解釋了我第一年的performance review主管給的評語之一是電話會議中聲量過於輕柔，會給人不夠自信的感覺。在那之後我特別在用字和語調上下功夫，＂英文畢竟不是我們的母語，我常告訴自己如果我們今天用中文工作，我早不知道多有成就了＂話題從歧視轉到presentation skills，我們也結束短暫談話回去工作。

但歧視二字竟在我腦海裡盪漾開來，那天回家後問小斐，在愛爾蘭真的還有對中國人的偏見嗎？

小斐永遠能說出很棒的話：＂要人承認自己能力不足比較困難，歸咎於被歧視卻很容易＂

我很認真的回想在歐洲每個國家的生活，印象很深的是在丹麥結交的一對祖父母級朋友，他們曾說＂我們很喜歡中國人，中國人很勤勞的工作，我們不喜歡來丹麥利用社會福利卻不願意真正融入丹麥社會文化的外國人＂

在德國當實習生的時候交往的都是外國朋友，自然不覺得人家對自己有任何異樣目光，反而是我上班第一天對負責實習生的菲律賓同事有些不自在，在那之前認識的菲律賓人就是家裡的外傭，想自己要被菲律賓人管好奇怪，降說來歧視人的是我啊。後來我和那位菲律賓人交情還不錯，小斐第一個到法蘭克福看我的週末就是因為她和男友要來，我才敢讓小斐來的。

在法蘭克福工作的時候同事平均年齡四十歲，我那時候是覺得受到歧視，但不是因為我的膚色種族，而是年齡和性別，好像年輕的小女生就該做整理文件準備咖啡等小妹工作，但我從來沒讓自己被人家不公平對待，同事F要我歸檔他堆積如山的購買單，我直接了當的說不，那不是我的工作內容。他記恨到好一陣子後，他自己由約聘轉為正職後還硬逮到機會拐彎罵人：僱員就像妓女，人家要你幹嘛你就得幹嘛。

我沒聽懂，反問他：＂所以你之前是妓女囉＂

他當contractor時要歧視自己沒人能攔他，但我當contractor是因為薪水高，沒這份工作我回國一樣有頭路，沒必要貶低自己的行情。

念研究所時跟當交換學生一樣同學都是外國人，小斐的家人都對我非常客氣有禮，聽說過的被婆家歧視的故事從沒發生在我身上。找暑期實習和畢業後謀職期間受的歧視是因為我不是歐洲公民沒工作權，美國非洲日本哪裡來的非歐洲人都一樣，後來還是順利找到工作，故事如大家所知，結了婚，到了愛爾蘭，晃眼六年。

公司因為是美商在歐洲的總部，外國籍比例也非常高，即使黃面孔屈指可數也從不覺得自己有甚麼特別，哪裡都有好相處和不好相處的同事，我自認很願意社交和人交朋友也不能逼每個人都願意和同事當朋友，我在工作方面遇到的地雷同事也都是每個人都不敢恭維的性格，不是針對我一個人的無禮傲慢。

認真想起來，我從大學開始的心態就很健康，一點沒台灣流行的崇洋媚外（反過來是歧視自己），認清在台灣教中文的外國人很多回到自己國家根本找不到工作，沒有必要羨慕把母語講得很好的任何人，後來到了＂外國＂也應證了的確有許多憑自己一張白臉就跩到不行，相信一到東方街上女人都會撲倒自己的。

或許，我不覺得被歧視是因為我從不給人家歧視自己的機會，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因為身為台灣人而工作能力比人差或機會比人少，一路走來我的學歷背景工作薪水甚至不輸當地人，一直到兩週前和同事的談話後我竟然開始想：

有嗎？人家有歧視我嗎？我有被歧視嗎？是因為我神經過於大條而沒感覺到人家對我的歧視嗎？
這個同事對我異常冷淡，那個同事突然拉開距離，是因為歧視我嗎？

然後我發現，一直不覺得被歧視的我因為心裡多了＂歧視＂二字反而時時擔心被歧視了。

真正歧視我的是我自己。